吴良知道大限已到,横竖是死,闭着眼趴在地下点了点头,断断续续说道:“转告鳌……干爹……说我死……得冤……我是为他……”赵秉正不等他说完,一挥手,一个太监举起板子照脑后狠劈一板。吴良一声怪叫,吐出一口鲜血,腿蹬了几蹬,便呜呼哀哉了。
文奇长昌这才觉得心中郁气稍平,起身欲归,忽然一个太监走来启奏:“鳌中堂递牌子要见圣上。”
“不见!”文奇长昌冷冷那回了一声,转身吩咐和亭:“你还不以索府传太皇太后懿旨!”
先皇驾崩的秘密没人再提了。文奇长昌即位之初宫廷里发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,也很快就被人们逐渐淡忘了。负责内廷起居的官员仍照着老规矩,一本正经地做着表面文章:“顺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,……上崩于养心殿”;”倭赫等擅骑御马,被诛于市”;”上诛太监吴良于月华门……”当时只有极少数细心人才把它记在心里,思考其中的奥秘。其实,索尼的病就是当时朝政的晴雨表。他的病稍重一点,内廷就会出点事情。眼下,索尼的病越来越重,宫廷的形势也就越来越紧张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和拜眼瞧着自己的权势越来越大,近来又收服了遏必隆,他把苏德克根本不放在眼里。他借口二十年前的圈地中,多尔衮偏向了正白旗,而他们吃了大亏,欲趁着文奇长昌年幼、索尼病重之机,将正白旗强换去的好地重新换回来,就势又扩大自己的庄园。这一圈一换更是使得人心惶惶,不得安宁。转眼已到文奇长昌六年,文奇长昌亲政已一年有余,因开科取士,又闹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波澜来。
这一天会试已毕,伍次友出了考场号房走上大街,真有大病初愈之感。强烈的阳光照着一个个面色苍白的举子,好象整个街道都在摇摇晃晃,晃得人头昏眼花。街上的人以猜测的目光,看着这群从考场上走出来的”天子门生”,打量着他们其中哪位会成为清朝的擎天柱。他们盼望着国泰民安。
伍次友跌跌撞撞回到悦朋店。已是未牌时分。何桂柱带着伙计们在店门口迎接,见了他,忙上前打拱说道:“恭喜二爷,这一回可是要独占鳌头了───怎么也不坐轿,就这么走着回来了?”一边说一边叫伙计们打热水来,让他洗脸洗脚。
伍次友勉强笑着,便依傍着柜台坐下,说道:“多谢吉言,闷了几天,我想透透风,溜溜腿,就走着回来了。”正说着,明珠笑吟吟地从后头出来,忙上前也见了礼。
伍次友笑道:“你好快的腿脚───文章做得可得意?”明珠皱了一下眉头,说道:“我的文笔本就平常,胡乱写了篇策论,缴上去塞责罢了。”伍次友笑着说:“连着两次,咱们兄弟都没得彩头。我这次倒是破罐儿破摔,给他来了一篇《论圈地乱国》。”
众人听他如此说,不禁呆了。何桂柱忙道:“好我的二爷,您怎么尽捅马蜂窝。那主考济世就是和拜的亲信!您取功名,管他什么圈地不圈地!”明珠跺脚道:“大哥过于耿介,这要吃亏的!”
伍次友却是漫不经心,一边用温毛巾擦脸,一边说道:“国家取贤才,便应允许直言不讳。怕什么,我又没诋毁朝廷!”
何桂柱听了心中暗暗叫苦,摇头道:“朝廷?现在鳌中堂就是朝廷!不过苏德克中堂是正主考。这样的策论卷帘官也未必敢拿给鳌中堂看呢!”伍次友两脚泡在盆子里,冷笑道:“我倒想要他读读,这样的乱圈乱换民田,逼得百姓上山为盗,入城做贼,算不算祸国殃民!”
发了一阵呆,回过神来,伍次友笑笑说:“此乃时也,运也,命也,数也。该怎么就怎么,随它吧!”
五六天没有消息,明珠心里很不踏实,一夜没睡,第二天起了个早,洗了脸,敲开东市一家香火店的门,买了一包信香回来。燃着了,取下室内悬着的一面铜镜,跪在地下祷告一番,口中念念有词。祷祝后悄悄带了镜子又开门出来。这叫”镜卜”。再接下来的程序是,揣着镜子出门,将见到的人的第一段话,取回来分析。这就是”镜神”对你的启示了。
天刚刚放明,街上的人稀稀落落,并没人闲谈。他拐了一个弯,却见一个人正与卖韭菜的争价:“讲好三文一斤,怎么又不行了?你这韭菜隔了夜,不很新鲜!”
“啧啧!您瞧这茬口,您瞧这露水!有一根不是昨儿割的,您踢了我这摊子!”
“没吃过猪肉,还没见过猪走?五文?您凉快凉快吧!”
买者说罢扬长而去。那卖韭菜的把担子挑起来,一边说:“您放心,这菜呀,喂不了兔子!卖不了自个吃,我就不信!奶奶的。”
听了这几句话,明珠如堕五里雾中,一路思量着往回走:“韭菜是割了的……但茬口又是昨儿的……你凉快凉快……卖不了自个吃───乱死了,这都是些什么玩艺儿呢?句句都像是不吉祥,但似乎又都没什么。我就不信这里边就没有点什么想头,但也未必……”
明珠想得头都大了,却还是不得要领。
回到店中,却见和亭、何桂柱也在伍次友处。三人正说得高兴,见明珠进来,连忙起身让座。和亭笑道:“大清早儿就出去了,什么事这么急?”
明珠笑着将”镜听”来的话告诉众人。何桂柱先”扑哧”一声笑了:“镜听是老娘儿们的玩艺儿,哪有大男子汉揣着个镜子贼似地去偷听别人说话的?我知道您的心事,一是想问一问功名,二是想卜一下吉凶,我看你不如扶乩。”
店里现存的香表烧纸,伙计们抬了沙盘,请了銮驾,一个大丁字尺似的架棍下悬着一支木笔。明珠煞有介事地焚香祷告了,说道:“我先替大哥求!”
关山月,直道难行阙如铁。阙如铁,步步行来,步步蹉跌。玉楼诏饮梦何杰,拱手古道难相别。难相别,儿女情长,皎性自洁!
伍次友看了呵呵笑道:“这乩仙倒也真是知音,不管它是吉是凶,真合了我的兴味!”接着又看明珠的,却只是一个”捉”字,再也请不出字来。明珠急得跪下说道:“还请大仙多赐几字,这一个字实难解析。”说完便用手抹平了沙盘,眼巴巴望着那乩。那架子只略动了一动,看时,依旧是一个”捉”字,竟不动了。明珠还欲再求,何桂柱劝道:“不必再问,必是这一个字,你便终生受用不尽。”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于是众人围住了伍次友,请他来解破。伍次友笑道:“我素来不信这些骗人之术。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,岂能委之于鬼神?”他沉吟了一下又说:“不过也不妨当作儿戏。我的这首《忆秦娥》,下半阕的不讲,上半阕'步步行来,步步蹉跌'便定了基调,既然'阙如铁',当然是推不开的了。后半阕漫撒五湖,倒似乎并无大害,不过没有功名而已。───至于'捉'字,可拆为'手足并用'或'手舞足蹈'之意,预兆有吉庆的事。”明珠笑着说:“手足并用是玩武的,难道我靠打架吃饭?”
和亭从旁插言道:“也难讲───伍先生,兄弟倒觉得'玉楼诏饮''皎性自洁'这些个调儿很有意思呢。”
伍次友笑道:“'玉楼诏饮'套了长吉临终'玉楼赴召'之典,最不吉利的了,有什么好;'皎性自洁'不过说'怀中似月',或'袖里清风',倒正合儒生身份。”一席话说得大家哄然而笑。
和亭笑了笑,又说:“伍先生,看来你是无意于功名的了?”伍次友笑道:“超脱而已。若说无意功名,我来这繁华京师连败连考做什么?功名之于君子只可直中取,不可曲中求耳!”
和亭拱拱手又道:“先生雅量高致,令人敬佩。不过先生秉笔直陈时政,难道不怕得罪当朝权贵吗?”
伍次友冷笑道:“功名,草芥耳!再大不了像明珠兄弟'镜听'来的,叫他们'割了韭菜去!”
众人听这话头说得很重,虽然诙谐,却不敢插科打诨随便嬉笑,不禁有些凛然。和亭却不动声色,问道:“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?”
伍次友正待回答,忽听大门外报喜锣一片声响,几个街混子手里拿着喜贴闯了进来嚷道:“哪一位是明珠老爷?恭喜高中了!”
明珠听得这一声报,急忙起身,忽然觉得心慌腿软,眼一花又跌坐在椅子上。伍次友高兴得立起身来招呼:“拿酒来,给明珠兄弟贺喜!”
和亭走上前,用手扳着明珠的肩头说道:“表台,可喜可贺呀!”这何桂柱心里暗叫一声:“惭愧,不是二爷有眼力,差点在这店门口糟蹋了贵了!”三步并两步上前来叩头,口里说道:“明珠老爷,小的给你叫喜了!”
明珠这下子才从如醉如痴中清醒过来,忙挽起何桂柱说道:“喜,大家都喜!你与我有恩,不可行此大礼。”
报子们早在一旁嚷道:“请老爷赏酒钱!”和亭从身上摸出一锭约五六两银子说:“换成钱大家乐去吧!”那打头的摘下毡帽接了赏银,带着混儿们欢天喜地地去了。
伙计们早已将菜蔬摆布停当,大家安席就座。仍是伍次友坐了上面,和亭、明珠打横儿坐下,何桂柱在下头把盏。酒过三巡,伍次友脸上容光焕发,说道:“次友原就打算今日备一桌酒席约请朋友的,想这几日就和大家辞行,与明珠兄弟一同南归。现在明珠弟既已中了,倒要盘桓几日,大家高兴高兴再去。”明珠笑道:“小弟能有今日侥幸,全托着大哥的福分!大哥道德文章,名满天下,何妨再等一科,那是必中无疑的!”伍次友笑而不答,却见旁座的和亭低头抿嘴而笑,遂问道:“魏贤弟,你笑什么?”
和亭连忙说:“我以为表弟说得甚是。伍先生就再等一科又有何妨?”伍次友道:“明珠弟乃是否极泰来,我原料他今科是必中的,等了这几日不见消息,以为也罢了,不想还是料准了,倒去了我一件心事。说到文章道德,愚兄十分惭愧,岂不知因文丧命的也是有的,我也不去想它了。”
和亭笑道:“先生说的,无非仍是'步步行来,步步蹉跌',这些个鬼话是没准的。”众人见和亭说到方才的《忆秦娥》,不禁有些神色肃然。何桂柱一这执壶斟酒,一边瞧明珠,见他已是满面春色;而伍次友虽神色泰然,眉宇之中不免黯然,心想:“这神佛的事地再也不会错的,果然一个'手舞足蹈',一个'步步蹉跌'!”却听和亭又道:“先生在此等候,愚以为必会有些机遇的。”明珠也忙说:“大哥,你就再等一科罢!”
伍次友缓缓举酒,一饮而尽,笑道:“好,大哥听你们的!”
第二天当值,和亭来见文奇长昌,一进殿便笑嘻嘻地说:“万岁爷,伍先生的卷子我弄来了!”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卷筒儿双手呈上。文奇长昌急拆封,展开看了。卷首浓墨重濡、黑大光圆五个字”论圈地乱国”赫然入目,不由双眉一挑,说道:“好字!”
“说来也险”,和亭忙道:“苏中堂瞒了副主考,一房一房下去私查,连房官都屏退了才从里头抽了出来……”
文奇长昌一边听他絮叨,一边展卷细读。他看得入神,在取杯饮茶时,竟将手插入茶缸里,烫得手一缩,遂笑道:“这也不枉了名士手笔。───来,来,你念念这段给朕听!”和亭忙小心翼翼接了,躬着身子轻声读道:
夫田地乃养生之本,布帛菽粟,膏腴纨绢皆从土出。黔首小民赖以为食,宗庙社稷赖以富强。而圈地换田之令所到之处,沃野化为麋鹿之乡,阡陌顿生荒榛寒荆。人民流离,百业凋敝,悍而不化者为匪为盗,循法良善者冻饿沟渠。朝廷难征库府之粮,纲纪不张;三军不堪饥馑之苦,何以用命?内忧外患何民平息?民心浮动,国本难固,人怨而神怒,国将不国矣!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念至此处,和亭缓了一口气,见文奇长昌脸涨得通红,背着手来回踱步,以为他生了气,便住了口。却听文奇长昌厉声道:“这么好的文章,他敢写,你倒不敢读?念!”
和亭只好提高嗓音,又朗声诵道:
……方今天子圣明在上,自文奇长昌元年至兹,数颁停禁圈换民田之旨.而卒不能止者,盖以朝有乱国贼臣,野有悍顽痞奴,表里为奸,狼狈相结。……城狐社鼠霸民产业,吮民膏血。自王莽凤年以来,千又五百余载,未尝有此乖戾之政焉!
和亭读完,不由悄悄拭了一把头上渗出的汗珠。
文奇长昌听他读完,取回策卷,自己又细阅一遍,喃喃说道:“句句金石之言!有人说要给朕物色师傅,这不就是最好的师傅?何劳他来费神!”
和亭不知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,只好答应着:“是。就是熊老夫子也不敢如此直言。”
“你说得对,“文奇长昌一边将策卷递回,一边说道:“朕就要这样的师傅,你要设法留住他。”
和亭忙答道:“扎!圣上放心,奴才刚从悦朋店来,他走不了。”
“那好。”文奇长昌笑道,“先将这策卷拿去让苏德克看看,就收在他处。如若泄露出去,伍先生还能有性命?”
君臣二人正说得投机,忽见小太监张万强捧着一卷奏章来跪下奏道:“索尼老大人病重了。”
文奇长昌脸上霎时变了颜色,立起身来问道:“怎么样?”
“只怕不好呢!”
“你去看看,果真不好,赶紧来告诉我。”
和亭从旁插了一句道:“万岁爷既这么着急,何妨御驾亲临呢?”文奇长昌一听也对,便叫人备轿。跪在地下的张万强忽地抬起头来说道:“主子去不得!”
“怎么呢?”
“主子一去,索尼老大人就只好出缺了!”
一语提醒了文奇长昌。臣子病重,主子御驾探病,那是殊荣,不死出得死!这在”祖宗家法”里讲得明明白白。文奇长昌从小听这类事多了,当然懂得。想了想无可奈何,他只好复又坐下。他想:这索尼年纪虽老,只要有他在,和拜便张狂不起来。文奇长昌一向把这位元勋重臣依为靠山,要真的还能痊愈,自己去了,岂不反而害了他?想到此,文奇长昌丧气地摆摆手。张万强起身去了。
时钟敲到十一点,正交午初,辅政大臣苏德克递牌子求见。文奇长昌正一腔心事,无处发泄,遂起身对和亭说道:“你随朕来,到养心殿见他。”和亭忙道:“奴才现在只是六品侍卫,不能单独随驾接见大臣。”文奇长昌一笑道:“这也算事!叫他到上书房来,朕就在这儿见他,你就不必回避了───这不早不晚地来,有什么事儿呢?”
苏德克面色苍白,步履踉跄地进了上书房。伏地叩头奏道:“万岁!臣请诛和拜以谢天下!”一句话说得在场人容颜大变。
文奇长昌心中出惊异万分,尽量控制着激动的心情问道:“和拜为朝廷重臣,他犯了什么罪?你们辅政大臣们就此会议过吗?”
苏德克并不害怕,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看了看。抬头从容说道:“圈地令原是先朝陋规,太祖去世时即欲蠲除。今入关定鼎,抚有华夏,更应休养生息,扶植桑农,富国强民。”
文奇长昌不待他说完,紧逼一句问道:“去年,朕未亲政时,你们辅政大臣不是已经议定禁止圈地了吗?”
苏德克叩头道:“万岁圣明,正是如此!文奇长昌元年曾下诏停止圈地,三年复又重申。但和拜的正黄旗至今仍在圈地,连热河的皇庄也有一部分土地都被他圈了去。熊赐履上本参奏的条陈,奴才敢保句句是实!这样的'辅政大臣',应该严惩不贷!”
言犹未毕,只听”砰”地一声,文奇长昌怒不可遏地以手击案,霍地站起身来。正欲发作,忽然想起苏蕊说的”万事毋急”,又缓缓坐下来问道:“你说这话有没有证据?”
苏德克急忙叩头道:“万岁不妨委派一心腹亲臣在京内巡视,看有多少失地失业逃难来京的饥民!臣府中曾收留一卖艺老人,即因失地来京,其女儿又被穆里玛抢去送与和拜为奴。他自己也被打成重伤,若不是他身怀绝技,怕也遭了毒手!”
侍立在一旁的和亭听到这里,心中怦然而动,啊,苏德克说的不是鉴梅父女俩吗?我找了他们数年,音信全无,现在终于了解到点信息了。但此时苏德克正在向皇上奏事,自己无论怎样着急,是一句话也不能插的。他挺了挺身子,留神听下去。
文奇长昌”哼”了一声,没有说话,偌大的上书房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得到。文奇长昌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,对着苏德克问道:“大概你的地也被圈了去罢?”
苏德克一怔,随即答道:“比起天下黎民百姓所遭受的苦难,奴才那一点地算得了什么!”
这是一句很得体的话,文奇长昌听了不禁点了点头。可又想了想,这苏德克本章却是万万不能批准的,因为准了本章,就要除掉和拜,但这个老贼手握重兵,除利他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,看来只有先压一压苏德克了。遂冷冷笑道:“你所奏的事情,朕自当细细体察。你与和拜同为辅政重臣,共受先帝托孤的恩宠,该同心同德才对。你先退下去吧。”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苏德克一去,文奇长昌屏退了左右,单单留下和亭问道:“你看苏德克呈奏得如何?”和亭忙躬身回道:“奴才不敢妄言,但京城内外皆是饥民,确是实情。”文奇长昌听了点头道:“朕何尝不知,朕罚熊赐履半年俸禄也是出自不得已,只是,唉───”他长叹一声,不言语了。
半晌,文奇长昌又说:“苏德克的忠心,朕是知道的。但他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,有许多事他还办不成!”
和亭见文奇长昌吐了实言,笑道:“万岁多赐他权力,他不就可以办了吗?”文奇长昌苦笑道:“朕这个'万岁'也是徒有虚名,旨令难行。”和亭毅然说道:“莫不是朝中也出了个活曹操?”
听了这话,文奇长昌眼睛里闪出了兴奋的目光,瞟了一眼窗外,又打量了一下和亭,斥责道:“胡说!哪里有什么曹操!你一个包衣奴才,怎么敢说这样的话!”言词虽然十分严厉,却并不动怒,和亭连声答道:“奴才不敢!奴才不敢!”
和亭这话却正合文奇长昌的心意,从六岁起,他就读《帝王心鉴》,晓得帝王的尊严,不仅要靠天意神意,靠仁义礼智信,还要靠让臣子永远摸不透他的庙谟之深,躬虑之远,越是猜不透的东西便越神秘,越神秘的东西便越是尊贵,这可以说是千古不移的章法。他很满意今天自己处置苏德克和和亭的办法。他心想:回宫去说给苏蕊听,准能得到她的褒扬。她准会说:“万岁爷圣明!”
正在胡思乱想,文奇长昌忽然见张万强垂手站在那里,忙问道:“你去瞧得怎么样?”
张万强见皇帝发问,忙回道:“主子,索尼老中堂病得不轻呢!太医说最多挨不过一个对时了。精神看去还不错,他自个说这叫回光返照,说是临死前要觐见主子一面……”说着他的眼圈也红了。
文奇长昌看了和亭一眼说道:“备轿,朕要去索府探病,换微服。”
索尼府邸坐落在丰宜园玉皇庙街,这里原来是前胆唐王朱经在京的藩署,是一个极清静的去处。世祖定鼎,分赏给有功之臣,就把这座院落赐给了索尼。文奇长昌乘一顶四人抬,和亭骑马随行,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索尼府前。和亭先下马扶着文奇长昌下轿。
一个戈什哈跑出来说道:“索中堂身子欠安,概不见客!”文奇长昌一怔,正要答话,却见和亭从怀中取出一柄如意送上,笑道:“劳烦执事带了这个去见索突大人,他一看便知。”
那戈什哈进去没有多久,中门忽然大开,索突三步两步趋出,伏地叩头道:“不知主子亲临,未能远迎,奴才罪该万死!”
文奇长昌一把搀起了索突:“朕今日微服前来探病,传谕家人不要走漏风声!”说着便挽着索突的手直趋后堂。
索尼昏昏沉沉半卧在榻上,听到索突说:“主子瞧您来了!”便睁开双眼四下搜寻。文奇长昌忙走上前说道:“你躺了,朕是微服出游,顺便来瞧瞧你。”
索尼摇摇头,又无力地闭上双目,两滴混浊的老泪无声地流了下来。文奇长昌见状,也不觉心酸,眼睛里汪满了泪水,只是强忍着才没让它淌出来。
停了好大一会儿,索尼才又睁开了双眼,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,抖抖索索伸出一个指头,指着柜上一只黑漆匣子。索突会意,忙取了下来,却见贴着封条,双手捧给了索尼。索尼很费力地启开封条,却不打开,只目视和亭不语。
和亭小心地打开一看,里面有一份素黄折子和一份白折子。他抬眼看了一下文奇长昌,说道:“主子,这里有一份遗折,一份遗嘱。”文奇长昌移动了一下座椅,正襟危坐,果断地说:“你全念给朕听。”
因为是代奏,和亭赶忙跪下,索突也俯伏在地恭听。和亭先取出黄折子,展开来,压着嗓音读道:“
臣以老悖之年,忝在辅政之列,不能匡圣君臻于隆汉,死且有愧!今大限将至,无常迫命,衔恨无涯,有不得不言于上者,请密陈之:辅臣和拜,臣久察其心,颇有狼顾之意,惟罪未昭彰,难以剪除。臣恐于犬年之后,彼有异志,岂非臣养病于前而遗害于后哉?大学士熊赐履、范承谟皆忠良之臣,上宜命其速筹善策,翦此凶顽;臣子索突,虽愚鲁无文,但其忠心可鉴。知其子莫如其父,吾已至嘱再三,务其竟尽身命报效于圣上,庶可乎赎臣罪于一二。呜呼!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祈黄羊之心,臣知之矣!
和亭读的声音虽低,却是极为清晰。索突早已泪光满面,只是在君前不能失声,只得伏地泣血。和亭读完遗折,又打开白折子,只见上面蝇头小楷数行,写着:
吾儿索突:吾平素之训诲,谅已铭记。今将长行,再留数语示之:“吾死之后,汝当代吾尽忠,善保冲主;不得惜身营私,坏吾素志。至嘱至嘱!若背吾此训,阴府之下,不得与吾相见!
索突听到这里,再也忍不住,“哇”地一声放声大哭。文奇长昌也满怀凄楚,却强作笑容,转身对索尼说道:“老爱卿一片赤诚,朕已知晓。万望宽心养病,多多保重。”
病势垂危的索尼办完这件事,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,便又闭上双眼晕了过去。文奇长昌心中五内俱焚,上前挽起索突道:“不必过哀,好好儿侍候你父亲,需用什么药,只管到太医院去取。”说完便走了出来,起驾回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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