虎爷的吉普车,像一头撒欢的铁牛,在义乌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横冲直撞。
车轮卷起漫天尘土。
陈敢稳稳地坐在副驾驶上,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。
这个年代的义乌,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。
街道狭窄,房屋低矮。
空气里,弥漫着一股泥土和柴火混合的味道。
虎爷一边猛打方向盘,躲过一个迎面而来的推车货郎,一边咧着嘴,献宝似的介绍着。
“大哥,您看,那家是全义乌最大的国营饭店!”
“那边,是百货大楼,里头的东西最全!”
“我跟您说,在义乌这地界,就没我虎子不熟的地方!”
他脸上的兴奋和殷勤,毫不掩饰。
仿佛能为陈敢当一次向导,是什么天大的荣幸。
陈敢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。
他的心思,早已飞到了更远的地方。
他看到的,不是眼前这座落后的小城。
而是几十年后,那个闻名世界的商品之都。
而这一切的起点,就在今天。
就在即将成立的,那家小小的公司。
吉普车一个急刹,停在了一栋灰色的小楼前。
楼前,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。
“义乌县工商行政管理局”。
几个大字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到了,大哥!”
虎爷熄了火,一溜烟地跳下车,屁颠屁颠地跑过来,为陈敢拉开车门。
“您坐着,剩下的事,交给我!”
他拍了拍胸脯,整了整自己那身不太合身的衣服,大步流星地朝着小楼里走去。
那架势,仿佛不是去办事,而是去巡视自己的领地。
陈敢没有下车。
他靠在椅背上,闭上了眼睛,静静地等待着。
他知道,事情不会那么顺利。
果然。
还不到十分钟。
虎爷就从楼里冲了出来。
进去时那股趾高气扬的劲头,此刻已经荡然无存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脸的铁青和焦躁。
他几步跑到车前,拉开车门,一屁股坐了进来。
“他妈的!”
虎爷一拳砸在方向盘上,车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。
“这帮孙子,翻脸不认人!”
陈敢缓缓睁开眼,看着他。
“怎么了?”
虎爷像是找到了宣泄口,满腔的怒火瞬间爆发。
“我进去找了王科长,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个!”
“以前天天跟我称兄道弟,酒没少喝,好处没少拿!”
“今天倒好,我一提注册公司的事,他脸变得比翻书还快!”
虎.爷气得满脸通红,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。
“跟我说什么?”
“说什么现在政策变了,上头有文件下来了!”
“想要注册公司,行啊,可以!”
“但是!”
虎爷说到这里,声音都变了调。
“注册资金,必须得有一万块钱打底!”
“一分都不能少!”
“还得验资,看到钱,他们才给盖章!”
一万块!
在这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只有几十块的年代,一万块,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。
足以在县城里买下好几栋大宅子了。
虎爷说完,整个人都颓了下去,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。
他靠在座椅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“一万块……”
“我去哪儿给他弄一万块去?”
“我把手底下那帮兄弟全卖了,也凑不齐这个数啊!”
“我还想找他通融通融,哪怕先办下来,钱我们后补。”
“结果那孙子,茶杯一端,直接送客,说什么政策上的事,谁也不敢乱来,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!”
虎爷越说越丧气,最后只剩下满嘴的苦涩。
“大哥,这事怕是黄了。”
他不敢去看陈敢的脸。
昨天才立下的豪言壮语,今天就被现实狠狠地扇了一巴掌。
他感觉自己就像个笑话。
车厢里,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。
只有虎爷粗重的呼吸声,在空气中回荡。
陈敢的脸上,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。
他沉默着。
手指,在膝盖上轻轻地敲击着,一下,又一下。
富有节奏。
这沉默,在虎爷看来,比任何责骂都让他难受。
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被宣判死刑的囚犯。
完了。
这位好不容易才抱上的大腿,怕是要飞了。
谁会跟着一个连门路都摸不清的废物?
虎爷的心,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。
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,陈敢那平静的声音,突然在耳边响起。
“你手里,还有没有之前从厂里弄出来的货?”
嗯?
虎爷猛地一愣。
他有点跟不上陈敢的思路。
都这个时候了,怎么还问货的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