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昱略一点头,没再多说什么。
他退出房门,望向堂中天井外的夜色,一轮圆月依旧光彩照人,却不知怎的,心中越发怅然起来。
本当是人月两圆的佳节,却一个个都这般孤独。
也不知金陵城中,又是怎样一番光景。
翌日。
金陵,扶风阁。
“我听华音说,这些日子不论他在门外说什么,你都不肯相见,怎么,一听齐州那边出了大事,立刻就坐不住了?”
扶风阁内,沈茹薇坐在客房里,平静地面对着眼前这一大早就气势汹汹闯进门来质问她的苏易,一面饮茶,一面悠哉回应。
“我在问你话!”苏易一掌重重拍在桌面,在他手掌拍过的位置,顷刻间便凹下去一个寸余深的巴掌印,“他在金陵逗留数日,哪怕已想起了当年所遗忘之事,都不曾见我一回,可你,他日日伴你身侧,甚至为此惹怒高婷,如今他另娶他人,你却丝毫无动于衷,在你眼里,究竟有没有他?”
苏易句句话都直指萧璧凌,却全然不提他的名字,想是为了此人,早已伤心透了。
“大清早的,你倒还真是闲得慌。”沈茹薇放下茶盏,道,“他真要想娶别人为妻,也是他心里先没了我,怎么到了你这里,却成了我的错?”
“我都已经听闻,你的身世,你的来历,”苏易怒不可遏,然而顷刻便作了恍然之状,“我明白了,你是为达到目的,让他回到金陵,多番涉险,对不对?眼看他如今不能为你所用,便弃如敝履,我着实无法领会,他为人所迫,你却还能坐在这里喝茶,你简直……”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“苏公子,”沈茹薇十分惬意地靠向身后椅背,微笑说道,“你还真适合去唱戏,待在扶风阁,恐怕是委屈你了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苏易瞪大双眼。
“抱歉,我说错了,你不是该去唱戏,而是应当去写戏,”沈茹薇笑道,“别人秘而不宣的私隐之事,都能被你妄加猜测,胡编乱造一通,还当做真相四处宣扬,这种本事,我可学不来。”
她话音一落,苏易已然一掌横扫而来,沈茹薇则不慌不忙,抬足在桌角一蹬,他的身子便跟着被踢出尺余的桌子向前推了出去,踉跄着一直退到门口,适才站稳。
“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?此事不论怎么说,都同你无关吧?”沈茹薇两手一摊,道,“我算是明白了,柳华音从前之所以那么做那么多事,都是因为牵挂着你。而你,始终都没放下。”
苏易捂着被桌角撞疼的大腿根,冷下脸道:“我才不似你这般绝情。”
沈茹薇把桌子拉回到自己跟前,一手托腮,上下打量着苏易,道:“你知不知道,你们之所以为世人厌憎,并非因为龙阳断袖?你们总是无端恨着或是觊觎着与你们不同的人,还因懦弱而成日怨天尤人。”
苏易的身子蓦地僵了一瞬,立时便松垮下来。
“你自觉因自幼被夜罗刹所操控,处处受到胁迫与制约,已是常人无法体会之苦。可这世上之人,千千万万,你凭什么就能断定,他人都活得比你逍遥自在?”沈茹薇今日尚未梳洗,便被苏易闯入门来,是以不曾挽髻,满头青丝尽数披散下来,却丝毫不显凌乱,反倒越发衬托得那张明媚的脸孔,透出旁人无可比拟的超然与冷静,“我也曾受困于方寸,也曾面临生关死劫,就你这点所谓的孤苦,根本就不值一提。”
苏易听得气血上涌,当下上前一步,只待与她理论,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沈茹薇十五岁之前,几乎不曾见过外面的天地,所学所得,几乎都是教化女子的陈腐教条,而后意外受辱,就连想要讨个公道,也要被亲生母亲以死相逼,而所谓“如父”的长兄,也只会不断逼她了结自己的性命。
“你是如何认为,你有资格在我面前哭天抢地,强人所难?”沈茹薇嗤笑一声,似乎有意激他一般,道,“你算什么东西?”
听到这话,苏易气得浑身都在颤抖。
“沈茹薇你别欺人太甚!”闻讯赶来的柳华音闯入房中,刚好听见最后一句话,却见沈茹薇摇了摇头,笑得意味深长。
“真是抱歉,我实在做不到像他这样,成日拿着自己的过去,招摇过市,祈求他人施舍。”沈茹薇站起身来,道,“柳医师,我的病好了吗?”
“只要三日之内不再发作,便没有大碍了。”柳华音眼神躲闪,却怎么也说不出此前还能宣之于口的堂皇说辞,他扶着苏易,试图安慰于他,却被大力甩在一边,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易踉跄着走远。
柳华音跟了几步,整个身子都垮了下去,靠着门框一点点瘫坐在地,一句话也说不出口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柳华音忽然开口,用有些沙哑的音色说道:“也许,你是你爹平生最得意的作品。”
“为何如此说?”
“没有感情,就像偃师手中的机关木甲人一般,心绪从不为任何事所牵动。”柳华音苦笑,“我虽然还是看不惯你,却不得不佩服像你这样的人。”
“你难道不觉得,能够大哭大笑才是好事吗?”沈茹薇走到门边,低头看了他一眼,平静说道。
她的眼里没有光,仿佛沉着一潭永远不会掀起波澜的水,没有贪嗔痴恨。
“想做凡人,先得学会表露七情六欲,”柳华音木然望着苏易离开时的那条路,道,“你虽口口声声厌恶礼教,却直到现在都没能走出那些迂腐玩意儿给你烙好的囚笼,一举一动,谨慎小心,不为任何事所动容……我虽不知你过去,却的的确确觉得,你真是可怜。”
又是良久的沉默,他再度开口:“你之所以会在意……是因为那姓萧的身上所拥有的,是你和阿易永远也学不会的东西。”
言罢,柳华音扶着门框缓缓站起身来,跨过门槛。
沈茹薇看着他走开,抬眼望向晴空,只觉得今天的阳光分外刺眼。
不久之后,一阵滚轮声在院中响起。
“你们一个个轮番上阵,不就是想知道,我对萧璧凌与庄家娘子定亲一事有何看法吗?”沈茹薇头也不抬,便知道是谁来了。
“我想一定别是那厮被鬼迷了心窍,”周素妍靠近她,道,“不然,你不动手,我也会替你杀了他。”
沈茹薇坦然一笑,并不答话。
“所以,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事情要瞒着我?”周素妍无奈道,“再不然,你告诉我,我能做甚?”
“去赴宴的路上,全面戒备,”沈茹薇莞尔,“或者干脆就不去了。”
周素妍隐约从她的话里听出些名堂,不觉摇头笑道:“看来我这个救命恩人,真是做了不小的牺牲——想来,也是他亲近你多时的缘故,才会如此镇定,否则,就他以往那性子,断然做不出这种事。”
沈茹薇笑道:“可他也不会忍心利用庄姑娘,只是不知,这一茬他打算怎么办。”
“我看,咱们要不把新娘换了罢?”周素妍说着,便即抬眼望她,似笑非笑道。
“庄掌门可不会肯的。”沈茹薇笑道。
“那就得看庄姑娘是怎么想的了……”周素妍说着,眉心微微一动。她扶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,忽然感到一点湿润,仰首去看,适才发觉有雨点落下。这雨水,似还愈降愈大。
“歇着吧,你不可淋雨。”周素妍说着,便推动椅轮行远,沈茹薇也未再多说什么,转身退回房中。
可关上门的那一刻,她却蓦地感到喉头一阵窒息。
在原地站立片刻,她便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,推开房门,沿着回廊跑了出去,直到柳华音所在的偏院,重重叩响了房门。
“何事?”柳华音恰在房中,闻声将门拉开,却看到她的脸色有些发白,“又发病了?”
“还不至于,”沈茹薇道,“我要出趟远门,有什么法子可以阻止寒疾发作?”
“你几时想通的?”柳华音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,抄起手靠在门框上,“临走之前,可要找周阁主借件趁手的兵器?那样揍起人来,也要爽利得多。”
“不必,”沈茹薇唇角微扬,“我现在就要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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