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子低声长叹,见那少妇已背过身去,话音低沉:“我不可在此多做逗留,你也知道,琰儿是我唯一的希望,我无论如何……都不能没有他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男子叹息,目送那少妇远去,随即低头去看那个仍旧拽着他衣摆的男孩。
在这张稚嫩的脸孔上,写满了迷茫与惊惶,还有对这个险恶世道满满的不解。
再看看那个已然走远的身影,分明是至亲骨血,却为何会走到如此生分境地?
青年男子的身影,随着那个远去的少妇,一同在梦境中渐渐模糊,最终融入一片苍茫的白。
男孩执拗地拿起那把对他而言沉重至极的剑,却一次次摔倒在地。年仅七岁的他,用常人几乎不可能达到的速度,渐渐将那青年男子所授的心法及简朴,练到纯熟之境,抬眼却依旧是那高不可攀的围墙。
“舅父,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?”
“等你长大成人,你的娘亲就会来接你。”
“那,她要带我去哪?”
“回家。”青年男子的面容,渐渐变得沉重。
“那为何我现在不能回家?”男孩不解。
“那是因为,你还不具备自保之力。”男子伸手抚摸男孩头顶,沉声叹息。
在十二岁以前,男孩从来不曾见过,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。
诗书六艺,文韬武略,但凡所学,他皆在那短短的十二年内,学得精通。
他也不知为何非要懂得这些,只知那个远在天边甚少谋面的母亲,一定要自己成为一个无所不能,无所不会之人。
这样,才能超过那个在母亲口中那个同父异母的兄长。
他并非厌恶这些,只是在如此重压之下,他越发感到前路渺茫——与自己同样嫡出的长兄体弱,无力帮助名存实亡的母亲去争夺父亲的宠爱,在一次父亲醉酒之后,母亲穿上那个女人的衣裳,与之亲近,这才有了自己。
可在这之后,却是父亲的盛怒。
被父亲逼迫打去胎儿,却阳奉阴违的母亲,逃至舅父居所避难,可就在自己出生后的第七日,舅母难产过世,一尸两命,沉浸在丧妻之痛中的舅父,在母亲的恳求之下,终于答应抚养自己。
从那一刻起,他童稚岁月的时光,都是在那深院高墙里的所学所见,而陪伴他的人,也只有舅父而已。
他常常看见舅父对着一副女子画像发呆,画像一角,提着一首白乐天《梦旧》,那个极美的女子,正是他素未谋面的舅娘。
心既已化作死灰,却为何总是隐隐作痛?
萧璧凌似乎是已习惯了青芜在身旁的日子,在她离去之后月余,仍旧是觉得周围像是少了什么一般,别扭得很。
可他仔细想想,似乎这种过分的安静,从来就不曾有过。
而缺少的那个声音,并非来自于青芜,而是那个被他欺负惯了的小师弟宋云锡。
等他后知后觉想起这些,再去房前屋后到处找人时,却得知了他已多日未归的消息。
萧璧凌心下不自觉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,随后避过众人耳目进了宋云锡房中,四下打量起来。
他这个小师弟平日里除了习武与执行上头所派的任务,似乎并没有其他事情可做,屋子里除了桌椅卧榻,也实在没有什么更显眼的东西。
初回金陵之时,宋云锡还会时常来找这位师兄,可是越到后来,当他越来越觉着萧璧凌行踪可疑之后,似乎也开始有了心事。
萧璧凌到了这时才开始后悔自己理会他太少,以至于到了如今这份上,连他的去向也无从查起,他将书案上那一沓分派任务的折子都翻看了一遍,最新的那一册,还是上个月初的事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偏偏这些,都是早就已经完成的委托。
那么这一个多月以来,宋云锡人又在哪?
他只觉得那不祥的预感,正在心底逐渐发酵,愈演愈烈,可手边能够指明宋云锡去向之物,却不见分毫。
萧璧凌不觉陷入沉思,闭目深吸一口气后,便开始仔细思考,如若自己是他,将会如何去做。
久违的兄长行踪不定,大概是无从入手的。
而这位兄长,却偏偏有过一句话,似是而非指向某个人。
萧璧凌一个激灵睁开双目,拿着折子手也跟着剧烈一颤。
他装作无事人一般回到房,四下望了一番,略思索片刻,便即找出前几日抄录的“留仙引”心法,点上火盆,一张张撕碎投入其中,确认全都烧成了灰烬,分毫也未留下,方才站起身来。
就在这时,一件由帕子包着的小物从书案上几层堆叠的书下滑落在地,露出一角银白。
这支花果纹如意银簪,还是当初在宣州与青芜失散时拾到的。
他竟一直忘了归还。
萧璧凌不言,只俯身将那银簪拾起,重新包好,放去枕头边上,跟着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站起身来,转身推门而出。
他仍是没有惊动谁,而是径自绕去了秦忧寒空置已久的住所,那间屋子已多年没有人去过,四面都布满了厚重的蛛网与灰尘。
由于那灰尘实在呛人,萧璧凌还是向后退了出来,就在他掩口轻咳的刹那,脑中却蓦地灵光一闪。
那间究竟密室空了多久?这里与沐剑山庄内沈肇峰一家旧时居所,仅过了七年便已布满灰尘,可老阁主已过世多年,为何那间密室之中,却不见灰尘的痕迹?
能够经常进到经卷室的人不多,而叶涛的伤也或许正是源自那残卷上的心诀,周素妍伤残九年,断然是打不开那机关的,如此说来,杀叶涛者,岂非只有方铮旭?
那么他处处针对自己,也定然是有谁泄露了自己归来的目的。
可叶涛是叶枫的父亲,叶枫泄露消息的缘由又何在?
还是说,他也无法断定自己是敌是友,因此在萧璧凌拒绝调查旧案的请求后,先下手为强?
不,或许那个灵儿的身份也不一般,普通的侍婢怎么敢对沐剑山庄的庄主夫人下手?说不准,这个已经失踪的女人,正是有人安插在叶枫身边的眼线。
至于冷君弥,之所以会去接应孙婉柔,是因为叶枫一开始便安排了他贴身保护吗?如若是这样,又怎么会等到孙婉柔到了益州才有所察觉?
如若不是呢?
那么他又是谁的眼线?和灵儿是一边,还是两边?
可如果安插眼线之人就是方铮旭,派人暗杀自己的理由又是什么?
萧璧凌眉心不自觉发出极其细微的一丝颤动。
在转身离去之际,萧璧凌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,却发现屋内门槛正下方,露出一截白玉。
不曾沾染多少灰尘的白玉。
显然是不久前才落在此处的。
当他俯身拾起那枚白玉,看清其全貌时,心也不由得狂跳了起来。
那是一枚被做成剑穗的飞鸟衔花玉佩,是大概八九年前,一位姑娘颇为仰慕萧璧凌的侠名而送给他的东西。
而且送完就跑,连人都找不回来。
玄苍厚重而无任何雕饰,挂着这么一花里胡哨的玩意未免显得累赘,于是他便将此物给了宋云锡。
不过与其说是送,倒不如说是强塞的。宋云锡也没打算让这么个东西叮叮当当妨碍他用剑,可他那位特别不要脸的师兄还是强行给他挂上了。
从那之后,这剑穗便没再被取下来过。
可如今它却被遗落在了这里,剑穗上的断口平整光滑,显然是被利器割断的。
谁会在这里与他动手?
答案不言而喻。
他一定是在这间屋子里发现了什么,或是遇到了什么人。
秦忧寒的居所,独占了一整个院落,与门中各级弟子的住处也隔了好几堵墙,若非有特殊情由,其他人是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的。
换句话说,哪怕这边打了起来,只要没磕着碰着什么,几乎也惊动不到他人。
屋子里灰尘满地,有没有脚印都能看得十分清楚,萧璧凌在此停留了许久,也没看出来这有什么能够供人飞天遁地的地方。
他迟疑片刻,方抬眼去望屋子后面的那堵墙。
在这后头的那个院子,是方铮旭任长老时的住处,也已空了很久。
可若是有人从这里把宋云锡带走,除了往那一边,并没有第二种方法,能够避开门中弟子的耳目。
萧璧凌思考了许久,才终于下定决心,翻墙而过。
他在这院中找寻许久,终于在一口枯井后发现了一处机关,几经辗转寻得入口,适才发觉那正是一条密道的机关,尽头似乎还隐隐有人影在烛光映照之下晃动。
窃听这种事,向来是危险极高的,所以从萧璧凌决定调查旧事开始,不到万不得已,他便决不会将自己置身于这般险境,行跟踪窃听之事。
可是这一次,他却像是着了什么魔似的,非但没有远离,还靠着墙面朝密室深处里又走了些许。
可还不等他听出,看出着什么,便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,叫他不得不向旁闪避开去。
他看清了出手之人面貌,却连一点点惊讶的心绪也提不起来。
李长空在这里,那么密室里面,必然有方铮旭。
这个姑且可以让他唤声师弟的家伙。其貌不扬不说,武功平平也不说,至于聪慧过人这种词是从来轮不到他的,在扶风阁内巽字一辈人中,此人分明便是最扶不上墙的那个。
可是,偏偏这样一个人,却成了方铮旭独一无二的弟子。
那是因为在某一点上,连宋云锡这种老实到冒泡的呆子都比不上他。
那就是对方铮旭的唯命是从,甚至到了一种叫他去拆了自己亲兄弟的骨头也能够照做,还不问缘由的地步。
这或许他早年曾身受方铮旭救命之恩的缘故,不过也都不重要了。
萧璧凌起码有十几年没干过这种找死的事,此次若不是担心宋云锡,他也是绝对不会贸然进入这密道的。
然而事到如今,因李长空出手已惊动了密室深处的人,想来这一劫,必然是逃不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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